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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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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軼這麽一走走了七百多年,他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待得太久,時間一久當地人會開始懷疑為什麽那麽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地不會老,他只能不停地走,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他見識了很多事,認識了很多人,有一些人一別便是一輩子。他在遇見與離別中反覆循環,在一次次循環中倒數著相聚的日子。他遇到過很多像陸時遷的人,有的像他的眉,有的像他的眼,有的嘴角勾起不時讓他楞怔,有的忠肝義膽義薄雲天,有的文韜武略為人陰險奸詐,有的至忠至孝卻膽小如鼠,這些人拼拼湊湊始終拼湊不成一個陸時遷。他很清楚,陸時遷是獨一無二的,卻控制不住自己在那些人身上尋找一點慰籍。日子過得太慢了,慢到有時候解軼突然想起陸時遷時都記不清他的眉眼,日子過得太長,長到他覺得過一年過兩年都沒什麽區別,畢竟比起千年這寥寥年歲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然而夜深人靜的時候,醉入酣眠的時候那個人無處不在挑動著他的思緒不留餘地。他甚至遇到了陸時邈的轉世。那個前世毒入臟腑依舊強撐著一口氣排兵部署的陸大公子,今生卻是個窮酸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終日裏之乎者也呆頭呆腦的,卻最是熱心腸。見他在雨中無可遮擋把手裏一把油紙傘塞到了他手裏憨憨地笑道:“小生寒舍就在前面不遠處,這位大哥若是不棄便把這傘拿去用罷。”說著把廣袖舉起來擋在頭上冒冒失失地跑了起來。解軼重見故人心中感慨萬千,鬼使神差地尾隨在他身後。見他腳步雜亂地向一條小巷走去,很是狹小的地方,僅能容兩人過,兩旁還堆滿了石堆,稍不註意便會跌倒,盡頭處是一扇朱色小門,紅色的油漆已經斑駁,一把小鎖銹跡斑斑,他一抹臉上雨水從袖裏掏出一把鑰匙,窸窸窣窣地開門。

一旁閣樓的小窗被人支了起來,內裏一名女子依窗而望,一雙杏眸流光溢彩,三分羞澀七分情意繾綣纏綿。

也是一位故人。

解軼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在陸時遷校場點兵之日女扮男裝隱在士卒之中的黃家大小姐,本該十裏紅妝含羞帶怯地嫁入陸門,如今卻捧著一塊靈牌拜了冥婚,嬌小的身軀藏在厚重戎甲之下,咬碎了一口銀牙心心念念著上陣殺敵為夫報仇。

聽說陸時遷把攻奪佛腳臺全權交與她部署,城破之日她一身血漬染滿銀甲站在城樓之上望著先夫死守的城池哭得肝腸寸斷聞者無不唏噓動容。

聽說她彪悍異常,一柄長劍矯若靈蛇殺敵無數令敵軍聞風喪膽不戰而逃,誓要為夫全志衛國衛民。

聽說敵軍狡詐,以陸時邈骨灰為誘引她深入敵腹,她單人匹馬力竭被擒,不肯降敵折節,放聲大罵賊寇無道激怒了敵方將領被捆在馬後生生拖死,香消玉損。

前世不讓須眉的鏗鏘巾幗今生卻是弱不經風的大家閨秀,柔柔弱弱地窩在閨閣之中捏起了針拿起了線在方寸中渡年歲。

正是二八年華的年紀一日不意間支起了窗看到小巷中書生來回的身影,那人一身洗白了的青衫籠在身上,剛好擡頭一瞥,四目相對間皆羞紅了臉。她心中羞澀,正想著把窗放下,那人卻腳下一慌,踩在巷邊置著的竹竿,一陣兵荒馬亂的動靜後摔倒在地,聽得一聲悅耳輕笑後趕忙站了起來,舉手拱禮。呆頭呆腦的模樣煞是有趣。

而後便是有意無意地註視著小巷中的動靜,細數著他來回的時辰,聽著他腳步由遠而近又漸漸消失,想象著他消瘦修長的背影離去,想象著他窗前捧書搖頭晃腦的場景,不覺失笑。

她閑時撫琴,皆是山水之曲,卻在那日之後連三山五岳都不覺透出綿綿情思,擾得人心煩意亂,一氣之下幹脆連琴也不沾。

卻在不久之後,那小巷盡頭的破舊小房裏,傳出低沈悠長的簫聲,音節流亮,纏綿悱惻,她聽得出曲中深摯赤誠,聽得出其中旖旎綿邈,不覺低低念著: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翺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念完一聲低斥:“登徒浪子。”一雙杏眸卻彎了彎,個中百轉柔腸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曉。

解軼見他身形狼狽走上前去把傘往他的方向遮了遮。

他一覺雨勢驟停轉過身來,見是解軼睜大了眼:“這位大哥,你……你……”

解軼略一點頭:“在下解軼,粵廣人士。承蒙借傘不勝感激,只是這周遭客店已滿,無奈之下只得尾隨兄臺而來,還望能行個方便。”

書生立刻擺手:“無妨無妨,只是小生寒舍鄙陋,還怕委屈了解兄。”他把門一推,帶著解軼進了屋:“小生沈栁。解兄叫我扶雲便好。”他拿過一塊破布在凳子上擦了擦,請解軼坐下,又用瓷碗倒了杯清水笑得有些靦腆:“家中無茶,只得請解兄飲些清水,權當解渴了。”

又急急忙忙往旁邊庖廚做些吃食。

一盤野菜,一碗鹵肉,一鍋糙米飯。

好客的書生把肉推到解軼面前自己就著野菜咽飯。

席間賓客盡歡。

小書生自小在本地過活,生活拘謹只能幫人寫信賺些裹腹,不曾四方游歷過,解軼見識頗廣又有心賣弄,一頓飯的時間把小書生說得服服帖帖三番兩次懇請解軼多住幾日聊盡地主之誼,解軼半推半就地借坡下驢。

當天夜裏閣樓裏又響起悠悠琴聲,隔壁簫聲相和,解軼屈膝坐在窗臺上靜靜地聽著。

一曲終了,解軼開口問道:“既是歡喜,何不上門提親?”

房裏的小書生沈默許久,答道:“我也曾上門提親的。”

只是這世間除了你情我願還有更多的門戶之見,門不當戶不對談何嫁娶?當朝尚書之女又豈是他這等窮酸能覬覦?

他至今記得他躊躇了半月終於鼓起勇氣,把母親留下來的一對鐲子一支釵頭鳳當了個好價錢,滿心歡喜又忐忑地上門提親,還沒見到尚書大人的面便被轟了出來,那些犬牙把銀錢砸在他頭上,囂張嘲弄的聲音一字一句地紮進他心裏,他們說他癩□□想吃天鵝肉,他們說他白日做夢不知醒。他在一片嘲諷聲中慢慢起身,把滿地的銀錢一點一點撿起來,像是把他被撕扯掉落一地的尊嚴一點一點斂回。在嘻笑唾罵中拖著被摔傷的身體一瘸一拐地在哄笑聲中漸漸走遠。

他說了一句後便不肯再開口。

解軼心中有數,也不咄咄逼人。

一夜無話。

天剛微微蒙亮便有人敲響了朱紅小門,是尚書府杜文萱小姐的貼身丫鬟姊朱。小丫鬟正是十二三歲的年紀,機靈可愛,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沈栁,捂著嘴嘻嘻地笑,脆生生地道:“我家夫人今早要帶著我家小姐上城外南山寺燒香還願。小姐說了,今日未時在南山寺後院三棵柳樹下候著相公,相公要不要來隨意。”

沈栁聞言喜不自勝,連聲一定前去千恩萬謝地送走小丫鬟後轉身對上解軼揶揄玩味的眼神,撓了撓頭羞澀地笑:“讓解兄笑話了。”

“男歡女愛,稀疏平常麽。”

沈栁嘿嘿地笑,向解軼作了個輯興高采烈地回到屋裏一陣翻箱倒櫃,不久便穿著一身嶄新的青衫出來,那衣服針腳綿密,處處可見用心。

到底年少心性的小書生穿戴一新地來到解軼面前,得到對方挑眉一句:“不錯”後樂不可支:“這是我娘在世時給我縫制的,連城裏有名的成衣坊都比不上。我舍不得穿,一直壓在箱底。”言語間帶著無法忽略的自豪,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可惜,她再也無法看到我這般模樣了。”

他揉了揉臉,似乎把低落的心情一並揉去,再擡頭又是一副欣喜表情。

解軼看著他忙進忙出,一會兒不知想到什麽笑出了聲,一會兒又是皺緊了眉。坐著立著皆不得安心,只能不斷地找些事做著,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日上中天的時候小書生便火燒火燎地出了門。看得解軼哭笑不得,心中一松卻是難得的好心情。他甫一起身翻上屋頂曬著暖烘烘的太陽,心中突然想起年幼時的陸時遷,肉肉的,傻傻的,又可憐又可愛。

往日他想起他的陸三兒時心中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陰霾,壓得他喘不過氣,今日卻難得的舒暢。

沈栁一直沒回來,解軼不以為意。

小書生不是什麽不經人事的幼童,一夜不歸也沒什麽。

只是當尚書府的馬車晃晃悠悠從街道駛過後解軼方察覺不對。

解軼正盤算著出門去找,小書生便回來了。

出門時眉飛色舞春風得意,回來時臉色灰敗像丟失了魂魄一般,搖搖欲墜地走了進來,解軼連喚兩聲也得不到回應,不由皺緊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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